庄子云:“凝神寂虑,而后可应万物。”观林伟作画,其目光凝实、精华吐露,其心如止水、思与神合,下笔处自心付手、笔简形具,其图画得之自然、曲尽玄微。
唐王维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清王原祁说:“如命意不高,眼光不到,虽渲染周致,终属隔膜。”观林伟之画,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其气骨古雅、神韵磅礴,其使笔无痕、用墨精明,其布局浑然、设色简极。林伟之画,山林薮泽、平远险易皆不离心,不仅得用墨之微妙,亦得用意之玄奥。
自唐洎宋元,山水画在观察详审、注重“三远”取景与四时翠淡明暗变化等“立迹”的基础上,更强调“命意”。清恽寿平说:“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已”。抓住了古人的“命意”“用心”,也就理解了林伟作品创作及审美的核心。
“笔墨不到处的古人之心”在哪里?宋代“士人画”的兴起,源于宋儒理学的成形。宋初,陈抟以《先天图》授隐士种放,三传而至邵雍。其间,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等大家的易学著作问世,构建了宋儒理学的基础。画科之尊、标识古人精神世界的宋元山水,正是宋理学在艺术层面的显现。
谈及成长历程,林伟尝言,第一阶段,临习宋元山水,早年醉心于笔墨、追求于技巧,然困于其形,所画之作虽形似而无气韵,终日索然。后立狠志,深入古法,不日,得元人骨法用笔、书法线条入画之笔意,遂全山水之骨气,画之气韵生焉。自此,于笔意上穷神变、测幽微,笔锋颖脱、墨法精湛。
第二阶段,读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明己之山水气韵,只是外层之气韵,而非宋元之内层气韵,而内层气韵“得自天机,出于灵府”,遂知内层气韵必在内探我人之精神深处、不可以巧密得。
内层气韵,源自其内层的笔意与画意。
书画之云兴霞蔚、山水相叠、茅庐掩映、雁迹寒塘,皆不可求、不可刻意为之。迨夫临池之际,若能严重以肃之、恪勤以周之,注想专一、昼夜精勤,必得笔墨感通之果。所谓笔墨感通,即下笔之际,心知有笔动墨润,但不执于笔墨,却能笔笔到位。林伟谓之笔墨解放,解放的,其实是我们下笔时的心。笔墨解放后,林伟的创作几乎都是在一种下意识状态完成,自此下笔之际解衣盘礴、旁若无人,身体、笔墨乃至外境再不能牵动自心。
后将宋元之作高悬素壁,注精以一,终日幽对。一日,醍醐灌顶,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大脑中诞生,如梦境般,窈冥恍惚,似捕捉到一丝真谛。我人之心,因种种观念、造作、取舍,被覆盖扭曲,不能与我人精神深处之智慧与力量相应。笔墨解放之后,下笔之际,意在笔先,目无遗视、心无异缘、谨细戒粗、纤微不苟;动作有度,不矜不恃、不缓不急、周回宛转,如此心得自在,心神会聚于大脑中心,感通了我人精神深处的本源,即郭若虚所言“天机”“灵府”。 《大学》言格物致知,此之“知”,即笔墨解放后,心接通了精神本源之后的所观所见,也即古人“画意”。
二十年勤苦,终得宋元大家之笔意、画意,如古人言,自此创作境与心合、精神莹聚,外累尽祛、胸次悠然,如长空皎月、而临巨浸,又如澄渟渊暎、万象隐隐虚含。
第三阶段,悟性知画,笔下之作,渐有含道映物、澄怀味像之趣,尔后立志探迹钩深、索取精粹,完善己之理论体系,变古则今,志超往哲。
明沈颢《画麈》说:“似而不似,不似而似”。黄宾虹说:“绝似物象者与绝不似物象者,皆欺世盗名之画,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
感通画意之后,林伟自言其世界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初时,只要一进入创作状态,看山不是山,而是心中之山;纵横点画,亦非各自孤立而存在,而是交织感应,宛若量子纠缠;心如太虚,无我,而又明明历历,峰峦林壑、楼阁人物、禽飞草动皆不离心。中时,朝夕观之,观之既久,见虚空中高平曲折,成完整山水之象。后时,心存目想、神领意造,随意命笔,笔墨随其观想自然晕成勾勒,其墨迹宛然天成、不类人为。遂明古人“败墙张索”“迁想妙得”之义趣,亦深明宋元山水之奥在乎于不离一心。
理解“不离一心”之心,是把握宋元文化基因的关键。宋理学,将我们的精神状态分为先天太极——先天境界、后天太极——后天境界两种。
先天境界,心与物分离、心与念分离,创作时创作者的身体开展、松弛,胸口处至诚、空虚、坦荡,能知之心似被能量与灵性包裹浮载于后脑,古人叫“紫府”, “紫府”中有信息通道通向大脑皮层上方“太极母体”之场。《系辞》曰:“圣人之大宝曰位”。圣人指的是获得先天境界之人,心归紫府,就获得了圣人之位。《系辞》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指的是内在信息结构,“地”指的是基于这种信息结构的呈现系统。当创作者进入先天境界之后,在他的意识空间里会自动出现一个创作目标的成象,这个成象不是最终绘画的形态,而是创作目标的内部结构。林伟言,获得画意的初期,眼前并没有山水,而是从一个黑洞中生长出了一个书法线条,这个线条由一分裂为二,二又分裂为四,四又分裂……每层线条又分割了不同维度的空间,每层、每个空间都来源于黑洞,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交织,所以很长时间他都在画这种意象中的被分隔的空间。进入先天境界后,因为与太极母体、精神本源沟通的深度不同,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天成象”, 也即不同的“画意”。稳定住“天成象”之后,“地成形”是一个自发的过程,这时砥笔和墨,执天之行、化机在手,起笔处体备众法,收笔处脱化浑融,行笔处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其线条实处见虚、虚处见实,臻“通体皆灵”之妙。林伟言,“画意”更促进了笔意,后期创作,下笔完全成为无意识、自发动的过程;下笔之际,自己的心不动,又明明历历地看到自己的手完美在动。
老子形容先天境界的做功状态为“涤除玄览”,又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宋元画作,是古人进入先天境界,在无我状态下自然“生”出来的,而非后天状态的有意为之。林伟亦言,一旦进入创作状态,大脑会进入一种虚静的态势,一个态势会生出基于这个态势的象;身体会进入一种能量的态势,下笔之际,笔势连绵不绝;一旦虚静的和能量的态势弱了,身心中就会重现自我和主观的注意,这时候就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后天境界,心为物役、神为形拘、意为念牵,创作时创作者的身体不能致中和、真正展开,胸臆充斥,头脑中念头纷扰,紫府不现、天地不分,创作者大多会形成主观自我,主观地去分别、分辨、解读创作目标,且用笔刻板、笔势低微。苏轼说,此乃“画工”之画,只摩其形,无画之内涵,使人看数尺便倦。
宋元是中国山水画的高峰,画意、笔意具达极致。范宽、郭熙、吴镇、王蒙等宋元大家,存天真、远纷华、离声利、拒迎合,谨严诚意、致虚守静,内合一心、外观万境,其作品法心源、师造化,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逍遥乎几席、游刃乎太虚,恍然乎神魂入画。林伟后期之瓷画,亦有摄人心魄之力。观之,日星隐曜、山岳显形,微细的感受被一种强大意象笼罩,尘念顿息、心旷神怡。滑石子胎瓷如玉,与其线条笔势浑然一体,整个瓷胎似从林伟之画心中生成。观林伟画瓷过程,不仅是画意生成了山水之形,更是用精神重新陶炼了画瓷之胎。初完成之瓷画,如初生之婴儿,触动观者心弦。
本文付梓之际,有朋友希望我更简单、平实地梳理、总结一下这部分宋元文化基因的脉络。兹总结如下:
一、宋元文化基因的核心在于“凝心”
后天境界中的“心”,定义为感觉最前端的注意力;先天境界中的“心”,更包括了感觉中心的控制力、感应力。后天境界与先天境界的区别在于后天境界的心散落于眼、耳、鼻、舌、身五感,而先天境界的心已经从五感中抽离出来,汇聚于后脑;先天境界因感觉极其细微,心能感应、接通、融合精神更深处、更底层的“磁场”,古人叫“太极”,接通后眼前的杂念会渐变成完整的结构体系,古人叫“在天成象”,后天境界因感觉粗重,感觉不到背后的那种力量,后天之心总是被眼前的境界牵引,头脑中形不成完整意象、杂念充斥。在我们人的系统中,先天境界、后天境界交织而存在,行为专注、系统地为一个目标而持续努力,聚精会神、洁思精微的时候,就是强化了先天境界、克制了后天境界;行为散漫、目标不清晰,动欲望、动情绪、懈怠或过度紧张的时候,就是强化了后天境界、克制了先天境界。先天境界是自动而动的,后天境界是主观动的。在我们的身心中,先、后天境界随时都在转化,如人在长跑中,跑到一定程度会觉得很累,在这个节点上,如果坚持一下,就会跑开,一下子身体就松了、空了,就不累了;这就是在一个极限状态,在高压下,后天之心转成了先天之心,先天之心是用“在天成象”这样一个系统结构、系统程序,去系统生成“在地成形”的外在显化行为,所以跑步的动作就变得异常的合理、有效。我们学习学进去、做事做进去、对什么兴奋、对什么产生了兴趣,都含着先、后天境界转化的奥秘。
《大学》中说:“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凝心为“安”;上感下通,向上感通精神深处,向下接通意中成像为“虑”;不劳用力,自动显形为“得”。
二、宋元文化基因的入手处在于“显形”
清石涛说先天境界的创作:“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无法生有法”,是指“在天成象”、画意的生成;一旦画意生成,就是“有法”,这“有法”是结构、是程序,它会自动的、全方位的“贯众法”,也就是生成最终的有形,也即“在地成形”。宋元时代,形成画意以后,最终作品的完成始于法度,合于规矩,模范其形。宋元大家的作品,远看近观,都能让人体会到“画意”,及“画意”循迹法度的显形。石涛说:“有法必有化”,又说“一知其法,即功与化”,法即“画意”、程序,功、化即程序运行、生成诸相。
古人会用有形的生成,去反推画意的获得与否;也就是用“在地成形”去反推“在天成象”。如果作品笔墨局势没有工深的火候,没有神机鬼藏的笔势、笔意,自可推断出作者并没有生出画意。宋元大家非常注重作品的完整度,他们深谙“在地成形”亦可影响“在天成象”。这与《大学》中论述的“正心”与“修身”的辩证关系如出一辙,“正心”即“在天成象”,“修身”即“在地成形”。“在天成象”属于精神内部活动,难以判断,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在地成形”的气韵、法度指数去反推“在天成象”的进程。《大学》强调:“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正如宋元大家重视笔墨落地一般,在读书、体育、管理各个领域确立正确显化的摹本,可以反向地去研究、深化其内部进程。
林伟其人,平淡简穆、心性高远,经数十载之勤苦,终因玩索瓷画而悟性知画,得窥先天境界之奥妙、识宋元画意之机,于此浮躁世间,实弥足珍贵。画虽小道,却能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与四时并运,其他各学科无不如此。没有传承就没有发展,发现、找回文化的基因,是文化发展的重中之重。当代,各行各业还有许多像林伟这样的人,甘于寂寞、皓首穷经、砥砺前行。发现、鼓励这些各个领域的传统文化探索者,其意义之重大不可言喻。(林毅 闻章工作室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