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2 14: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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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陉窑:沉默千年的河北第四大名窑

2023年01月12日 14:39:13来源: 河北日报

  【阅读提示】

  它创烧于北朝、兴于隋、盛于宋金,烧造高峰期长达700余年。

  它地处冀晋交界、太行东麓,窑址分布广泛、文化内涵丰富。

  它博采众长、兼容并蓄,形成了与众不同的装饰工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为人知。

  它就是邢窑、定窑、磁州窑之外的河北第四大名窑——井陉窑。

  一个“天赐的发现”

  提到河北历史上的名窑,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邢窑、定窑和磁州窑。

  兴盛于唐代的邢窑,被公认为“中国白瓷的鼻祖”;窑火延续千年的磁州窑以“白地黑花”特色而别具一格;位列宋代五大名窑的定窑,以其登峰造极的白瓷艺术闻名于世。

  其实,除以上三大名窑外,河北历史上还有一个曾经被长期忽略的名窑——井陉窑。

  井陉窑是位于今井陉县中北部和井陉矿区的一处大型瓷窑遗址群,它历经北朝、隋、唐、宋、金、元等朝代,分布面广、烧造时间长、文化内涵丰富,对中国陶瓷工艺发展状况研究有重要价值。

  不过,这个颇具特色的窑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不为人所知,其产品也经常被人误认作“土定”“定西窑”等。

  直到1989年10月,井陉窑的神秘面纱才被逐渐揭开。

  “我永远忘不了1989年10月23日,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井陉窑窑址的日子。”2022年11月,在石家庄的家中,年逾七旬的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孟繁峰坐在沙发上,将记者的思绪带回了33年前。

  “1989年10月,应国家文物局要求,河北省文物局开始进行第三次文物普查的补查。而我恰好被派到井陉县做文物补查的领队,补查的第一站是井陉县老城关。我们当时并不是奔着陶瓷和窑址去的,只是对地上和地下文物进行复查。”在孟繁峰看来,那次发现充满了偶然和幸运。

  那年10月22日晚,孟繁峰一行下榻在井陉县城关一个新建电影院的放映厅后楼。为了打实地基,该电影院曾对地下进行过超深度的地槽挖掘。

  “10月23日,我早早起床遛弯儿,打算了解一下附近环境。走到电影院大楼的散水坡时,一些细碎的匣钵、垫圈和瓷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经过初步观察,我认为这是宋金时代的遗物。我赶紧跑回旅馆,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同伴,跟他们分享了这一重大发现。”孟繁峰回忆。

  接下来一段时间,孟繁峰一行在周边进行了大量调查和走访。他们了解到,在电影院后楼的地基挖掘过程中,曾发现一层很厚的瓷片堆积,其中有碗、盘、灯、匣钵、垫圈等残片。此外,在该楼西南角处打地槽时,在地表以下2.7米至3米深处发现了瓷窑炉,炉膛口向西,其下有很厚的炭灰,炉壁是圆的。

  综合各种信息后,孟繁峰将此窑址命名为“东关窑址”,年代为金。这是井陉窑发现的第一个窑址,从此,井陉窑的“神秘面纱”被逐渐揭开。

  这一传奇的发现过程,被孟繁峰称为“天赐的发现”。

  东关窑址发现后,孟繁峰和团队利用文物补查的机会,在井陉县进行了大量调查和勘探工作。1989年10月底至1990年4月,他们共在井陉县发现窑址6处。

  到2015年,经过不断探索,我省文物部门在井陉县和井陉矿区160多平方公里范围内,共发现12处窑址。

  在对新窑址的调查、发现、研究过程中,孟繁峰逐步总结出这些瓷器的特点。他越来越感觉到,这些瓷器并不是邢窑或定窑产品,而是在井陉一带生产的一个新的瓷器品种。

  由于井陉在历史上曾称“井州”,依照瓷窑以所在“州”命名的惯例,孟繁峰将该窑口命名为“井陉窑”。

  其实,在井陉窑被最终发现并命名之前,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就曾出现过关于井陉窑的记载。例如,《金史·地理志》记载,“真定产瓷器。”清代《正定府志·物产》记载,“真定府产瓷器,缸坛之属也,明时充贡出井陉。”

  1973年,在《文物》杂志第2期公布的全国待调查的61处窑址中,井陉窑排在首位。

  井陉窑的发现和命名,不但解开了历史上“真定府出瓷器”的谜团,还解决了此前困扰文物界多年的“土定窑”“定西窑”等失准的瓷器定位和模糊概念,在考古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文物鉴定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耿宝昌,更是将井陉窑称为“河北的第四大名窑”。

  “井陉窑在河北名窑中位列第四,并不是因为其地位最低,而是因为其发现时间最晚。”孟繁峰解释,和邢窑、定窑、磁州窑不同,井陉窑窑址大多处于太行山深山区,环境比较闭塞。

  此外,井陉窑窑址的保存状态也比较特殊,大部分是双覆盖式窑址,即窑址被地层和地上建筑所覆盖。“具体来说,就是有些古窑口停烧后,窑工就地建房,形成村落。”孟繁峰解释,此外由于时代变迁和经济文化重心的转移,一些近现代井陉窑瓷场,也逐步迁移到老窑址以外的地方去建场。曾经辉煌一时的井陉窑因而渐渐沉寂于太行山中,一度被人们遗忘。

  瓷器质量堪比邢窑定窑

  井陉窑最早创烧于什么年代?

  由于古籍对此并无具体记载,加之此前的调查、发掘并不全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考古界普遍认为井陉窑创烧于隋代。

  “从1993年进行首次发掘开始算,截至目前,文物部门共对井陉窑遗址进行过8次考古发掘。通过不间断的发掘工作,我们逐渐对井陉窑的整体面貌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孟繁峰表示。

  完成于2005年的井陉窑城关窑址考古发掘工程,让井陉窑创烧年代研究有了新突破。在此次发掘中,考古队员们首次在井陉窑遗址中发现了北朝瓷片。这一发现,将井陉窑的烧制年代往前推到了北朝。

  至隋代,井陉窑已经开始可以产出工艺成熟的白瓷以及青、黑、褐釉瓷等产品。

  “由于发掘面积不大,隋代井陉窑出土瓷器的数量和种类相对较少。主要包括碗、杯、盘、豆、钵、罐残片,窑具有三叉支钉、蘑菇状盘柱、泥条垫圈。”孟繁峰介绍,这些隋代瓷器大都器形周正、釉胎结合紧密、呈色稳定,证明当时井陉窑的烧制工艺已十分成熟。

  唐代,井陉窑窑址数量大增,产品种类显著增加,质量大幅提高。这一时期出土的井陉窑瓷器种类繁多,大宗日用品除碗、盘外,还有盏、托子、碟、花口钵、葫芦瓶、多管瓶、梅瓶、香薰、香炉、灯、砚、瓷塑玩具等,另有具有窑口特色的双鱼穿带瓶、长颈瓶等。

  其中,部分井陉窑精细白瓷质量堪比邢窑和定窑瓷器,部分达到脱胎程度的白瓷片,较之定瓷的“磬声”“纸薄”毫不逊色。值得一提的是,在釉色方面,唐代井陉窑还增加了双色釉(里白外黑、褐)、绿釉、酱釉等。

  宋代井陉窑瓷器出土数量相对较少,以盘、花口钵、罐、执壶、枕等为主。这一时期,细白瓷仍在续烧。比较突出的出土收获是独家制品“天威军官瓶”、单“官”款粗瓷大酒瓶。

  到金代,井陉窑烧制达到鼎盛。这一时期细白瓷的质量较之前并无下降,釉色则进一步增加,出现了黄、茶叶末、蟹壳青、仿均、仿建、花釉等十多种釉色。

  与釉色种类相匹配的是其颜色釉瓷产量的大增,占到了瓷器总产量的30%至40%。各种瓷器日用品种类齐全,艺术品瓷如刻划雕剔花方盒、堆贴塑印莲花薰及瓷塑花草山石,各种塑、印、粘贴儒释道人物和兽首的制品以及围棋、象棋子小玩具等达数十种。

  这一阶段井陉窑最突出的主打产品是各种釉色、造型、图案的瓷枕,尤以戳印填彩、镶嵌等花卉、动物、人物纹枕最为独特。

  元代,由于景德镇崛起成为全国制瓷技艺最高的窑场以及元青花的兴盛,井陉窑同邢窑、定窑等逐渐衰落,自隋代以来长达700多年的盛烧期正式终结。此时的井陉窑,虽顽强地保持着窑口的特点,但产品变得粗笨,窑址数量缩减,已成为一般民窑。

  明代井陉窑虽仍烧贡品,但多为缸、坛之类。清、民国时期,井陉窑虽未熄火,但与隋、唐、宋、金时的井陉窑已不可同日而语。

  “从北朝时期算起,井陉窑窑火至今已延续约1500年,隋代至金代的盛烧期也有700多年。”孟繁峰说。

  其中,2004年至2005年在井陉县天长镇进行的一次井陉窑窑址发掘中,考古工作者甚至发现了一个历经隋、唐、五代、宋、金七百多年未移动位置并连续生产的作坊。

  “从地表4.3米以下金代作坊层起,向下为宋代作坊层,再下为唐五代作坊层,再下至7.8米处为隋代窑冶文化层,上下叠压层次分明,遗迹更替先后有序,所包含的器物、形制演化渐进递变……将其顺序反置后,正好是一部形象而具体的井陉窑陶瓷沿革史。”孟繁峰介绍,这在全国窑址考古史上都是罕见的。

  独具特色的装饰工艺

  盛唐时期,作为白瓷代表的邢窑,享有“天下无贵贱通用之”的盛誉;北宋时期,作为五大名窑中唯一的白瓷窑口,定窑继承并取代邢窑,开创了白瓷烧制的另一个高峰。

  这一时期,与邢窑、定窑窑址距离不过百余公里的井陉窑,不可避免地被其光辉所遮蔽。然而,地处太行山交通要冲的井陉窑并未因此迷失,反而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在和邢窑、定窑同样以烧制白瓷为主的情况下,最能体现井陉窑独立个性的是它的特色装饰。”孟繁峰介绍。

  早在盛唐时期,井陉窑就在造型与装饰等方面进行了自己的探索。宋金时期,井陉窑更是兼容并蓄,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装饰工艺。

  井陉窑的装饰工艺主要包括印花、点彩、青剔花、粘贴、金绘、戳印、戳印点彩、戳印填彩、戳印划花填彩、珍珠地划花戳印填彩、沥粉、沥粉填嵌、滴点等。

  拿印花工艺来说,考古发掘已经证明,至少在唐代中期井陉窑就有了精美的印花作品,而并非宋以后由定窑传来。

  什么是印花工艺?

  传统瓷窑大部分采用手工拉坯、手工刻画、手工绘画,每件瓷器都是纯手工的艺术品。但这样的精雕细琢,难免费时费力,导致瓷器在产量上大打折扣。

  为解决这一问题,匠人们发明了印花模具,各种精致的花纹装饰可以轻松印上去,大大提高了瓷器的产量。

  到宋金时期,井陉窑的印花技术已十分成熟。1995年,井陉窑河东坡窑址出土了12件精美、完整的金代印花模子,生动地展现出金代井陉窑刻模工艺曾达到的高超境界。

  “这12件印花模子图案各异,精美程度不仅比定窑模子毫不逊色,图案种类甚至超出了定窑的品种。”孟繁峰说,这不仅为井陉窑金代印花瓷器的断代提供了确凿依据,也反映出当年井陉窑所达到的制瓷水平。

  除一般的印花模子外,井陉窑的工匠们还把前人沥粉描绘的“出筋”“凸线”纹饰,用于模具制作当中,烧成浮雕的沥粉印花模子,创造了新的装饰艺术。

  在井陉窑瓷器的制作工艺中,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独特工艺,戳印点彩。

  戳印点彩是井陉窑独特的装饰技法,其制作方法和印章颇为相似——在瓷器坯胎表面印上纹饰,然后在凹下去的地方点上釉彩,再整体上釉,入窑烧制,使成品花纹部分凹凸有致,富有立体感。

  2000年,井陉窑河东坡窑址出土了1枚戳印点彩戳模。当时,这枚小小的戳印点彩戳模在国内考古界引起轰动。著名陶瓷鉴定专家耿宝昌和陈华莎在看到戳印点彩戳模之后,高兴地评价:“以前有些白釉点黑彩器,点的比例和位置都很准确,我们却不清楚是何种工艺制作的。戳印点彩戳模的出土让今天的人们对古陶瓷的制作工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可以说,这枚戳模的出土,解开了此前人们对于古人如何制作戳花的疑问,填补了我国陶瓷史关于装饰技法的一项空缺。

  关于井陉窑独创的装饰工艺,孟繁峰还着重介绍了以下几种:

  沥粉。此种装饰见于晚唐、五代、宋、金,是井陉窑装饰的传统技法。初始以沥粉装饰碗、杯内壁的凸筋,发展到宋、金时期,除传承原方法外,还将沥粉凸线装饰到鼓腹小罐、瓶的外壁,所见有双线、三线一组,或周身满饰等。

  沥粉填嵌。此法见于枕饰,先以沥粉法制出枕模,再翻印枕面,形成纹槽,再以沥粉技法填嵌纹槽,待晾干后挂釉、烧成。此法较单独的镶嵌,纹饰更具立体效果。

  描金。1998年在抢救发掘窑址过程中,于窑址区的金墓中清理出金花白瓷盘及金口盏。描金口是以金汁涂于芒口的杯盏口部,此种装饰方法较定瓷的金扣操作更为便捷,出土时盏口熠熠生辉,开后世描金的先河。

  滴点花斑。此种装饰见于井陉窑五代三彩,在绿釉釉面上以浓褐釉汁,滴点器表,出现了三彩中的独特花斑装饰。此后在金代井陉瓷中仍能见到以这种手法装饰的黑釉褐斑花瓷,成为井陉瓷的传统装饰技法。

  滴泼交汇。这是独具特点的井陉三彩中的主要施釉方法,往往以浅绿、翠绿为底色,待晾干后,再采用点泼的手法,重点棕黄、深褐、墨绿等花釉,形成重点轻泼的效果,造成与他处三彩蘸点、泼洒等不同的艺术着色。

  “井陉窑兼容并蓄、与众不同的装饰工艺,既彰显了其独特之处,对整个中国陶瓷史的发展也具有重要贡献。”孟繁峰认为。

  ■相 关

  加强遗址保护,让井陉窑再放光彩

  “从1989年发现井陉窑第一处窑址开始,我就一直致力于井陉窑的调查、研究和保护工作。现在我已经退休十几年了,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加强对井陉窑遗址的保护、开发和宣传,利用好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让千年井陉窑再放光彩。”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孟繁峰呼吁。

  孟繁峰告诉记者,作为河北古代四大名窑中发现最晚的窑口,井陉窑面世30多年来,可谓历经风雨、命运坎坷。

  例如,井陉窑遗址中时间跨度最长、遗物最丰富的河东坡窑区,早在2005年就因野蛮施工遭到严重破坏。此后,该窑区在2007年、2008年、2009年又接连遭遇铲车野蛮挖掘,导致遗址地形地貌发生了根本变化,大部分遗迹、遗物已不复存在。

  “虽然该案件的相关责任人后来受到了法律制裁,但该窑区遭受的破坏已经难以复原,造成的损失令人心痛。”孟繁峰表示,此外,其他几个涉及唐、五代、宋、金等朝代的井陉窑窑场,在考古队撤离后,也多次遭破坏,教训十分沉痛。

  “在这种情况下,现存尚未被破坏的窑址保护工作就显得尤为关键。”孟繁峰说,“比如位于河东坡窑区的鑫源煤炭公司窑址,是井陉窑遗存的丰富区与极丰富区。目前此区域有数百平方米窑址已被回填覆盖,亟待有关部门进行挖掘与保护。一旦这一区域被挖掘、整理、展示出来,其震撼程度将不亚于河北其他名窑。”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井陉窑的保护和宣传工作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2018年,在文物爱好者的呼吁和努力下,井陉窑文化研究会成立。

  2019年,在井陉窑文化研究会第二届年会上,由孟繁峰编著的《初论井陉窑》出版。该书集三十年井陉窑研究之大成,对井陉窑遗址的发掘以及井陉窑技艺、瓷器的特色和发展等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论述,对进一步挖掘、研究和推动井陉陶瓷文化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2021年4月28日,井陉窑博物馆正式开馆。该博物馆是目前国内唯一的井陉窑瓷器单体博物馆,器物区域展出古瓷器具百余件,均为北齐、隋、唐、宋、金、元等朝代的井陉窑精美瓷器。

  “井陉窑博物馆的建立很有意义。下一步,我希望能在尚未被完全破坏的鑫源煤炭公司窑址等区域建立井陉窑遗址博物馆。”孟繁峰表示。

  “河北的其他名窑,比如定窑、邢窑都已建成了自己的遗址博物馆。井陉窑遗址范围庞大、特色鲜明、文化内涵丰富,建立遗址博物馆十分必要、迫在眉睫。”孟繁峰说,“希望有关部门能将此事尽快提上日程,让井陉窑遗址得到更好的保护和宣传。”(记者 王思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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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思达  责任编辑: 袁丽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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